记者/佟晓宇
编辑/计巍
“（如果去做保洁员）为什么要读大学，这四年有什么意义？”当弟弟知道长花毕业做了保洁员之后，情绪激动地问。她没有直接回答。
今年6月，24岁的长花从青岛一所二本高校毕业。考上这里，她和她的家庭都尽了全力。长花出生在四川攀枝花一个偏远村庄，距离县城三十多公里，身边一些同龄女生在她读高中时，就已经结婚生子。她强烈地想要从这个闭塞的山区向外走，“走得远一点”。
为了能更有希望考上高中和大学，她在初中开始学习绘画，成为艺术生。参加艺考培训班时，父母四处借钱，不过她的努力有了回报，2020年，长花考上大学，她家的县城也实现脱贫。
到青岛读大学，她有了很多人生第一次。第一次出省、坐飞机、看海……她在这里遇到不同的人、不同的想法，更加独立，也更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并勇敢地表达出来。只是，四年前报考时以为好找工作的环境设计专业，在毕业时遇了冷。
今年和长花一同毕业的，是一千一百多万应届生。面对求职，很多人的选择是考公、考研，期望得到一份体面、稳定的工作。长花也考了研，但失败了，那种感觉好像“天都塌了”。在那之后，相比追求光鲜、体面，她更愿意实际一点——她身上还背负着4万元的助学贷款。毕业答辩结束的那天，经过一夜颠簸，她拖着一个行李箱和两只大书包从青岛来到她认为“互联网很发达”的城市杭州，几天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——保洁员。
我们第一次通话的那个下午，她因为请假少和推荐新员工入职获了奖，能够休息一下午去公司领取一千块钱奖金和日用品奖励。因为做事认真，也曾有客户希望她留下做薪水更高的住家保姆，但长花拒绝了。她觉得做保洁更自由，也很少会内耗，她很在意这些。
关于未来，长花有自己更长远的规划，例如学习收纳技巧，成为一位专业的收纳师，再和朋友组个团队一起做事。如果可能，她还希望能够搭建起一个服务大学生和宝妈等群体的招聘平台，“绝对不收中介费”。
上了四年的大学加上毕业后做了四个月的保洁工作，这一组看上去不太搭的组合，像是长花还未完成的给自己的一场“向外走”的人生实验。
“（如果去做保洁）为什么要读大学，这四年有什么意义？”这个问题对于一个经过全家托举从山区里走出来，从自卑、没有底气的状态里走出来的二本女孩来说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，她希望自己踏实地继续探索下去，寻找答案和解法。
以根据长花的自述整理：
跨越三千里路
没错，今年一毕业，我来到杭州成了一名保洁员。
在杭州的夏天，如果雇主家里不给开空调，做完一场两小时保洁就跟洗了个澡一样，但如果每天能做三单，一个月下来工资可以拿七八千块钱。现在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快四个月了。
大学时我的专业是环境设计，方向是室内设计。毕业后，班上的二十多个同学，只有三四个人做了本专业的工作，更多的人做了电话销售、文员。
大部分同学工资三、四千块钱，而我们每年学费是两万块钱，还不算平时父母给的生活费和杂七杂八的费用，所以相比之下这个工资大家都知道意味着什么。我高中班里60多个人，后来慢慢有退学的，最后剩下不到50个人。读到最后的人，大部分都考的民办本科，学费都不低，对农村家庭来说压力很大。
选择这个专业是听了我一位初中老师的意见。填志愿时，老师跟我说设计专业好找工作，我自己也不懂，我爸妈是初中学历，更不懂这些，我抱着志愿书去他家，老师很认真地帮我选了专业。可能在三四年前这个专业确实好找工作，但后来有了变化。我很感谢他当时的帮助。
也是因为老师的建议，在省内与省外的学校中，我坚定地选择了省外的大学，从我长大的那个闭塞的地方走了出来。
我老家在四川攀枝花的一个县城农村，攀枝花是个旅游胜地，温度适宜，每年冬天都有很多北京、成都、上海那边的老人过来度假。但我们生活的农村，坐“摩的”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县城。客车只通到中间点。大学时，我放假回家要先从青岛坐飞机到昆明，从昆明坐高铁回市区，再从市区到县城……回一趟家要两天时间。去年我们县城通高铁了，方便了一些。
能读上大学并不那么容易。我们县城只有一所高中，如果考不上的话只有去读技校。初中时我学了美术，因为艺术生考高中在文化课上容易一些。我是上了初中之后才开始学习英文字母，我们当时所处的升学环境，如果你想上一个本科，学艺术就是一个不得不走的路。
决定学艺术时，我唱歌也不行，体育也不好，好像只有画画我可以。我知道学画要花钱，对我家来说是个负担。我爸妈种了些玉米，我们那里山非常陡，地势不平，人也必须要斜着走，没法大面积种植作物。不农忙的时候，我爸会去县城的电池厂里干活，我妈妈在工地上帮人修房子。遇上农忙，一两天就赶紧把所有的玉米全部收回家，因为不能请太久的假。
如果不学画画，我很可能连高中都考不上。很多人考不上也没有选择去读技校，直接就结婚生孩子了，一些跟我同龄的女孩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。
我上高中的时候，有同学就陆续地从班级里“消失”了，其实这些同学就是回家结婚，不再读书了。我初中的班长是个女生，小小瘦瘦的，初二的时候就没来了，上了高中我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，后来结婚了。
高中时，我的QQ还能收到同学的消息，一开始让我去吃她结婚的酒席，过一段时间，又会让我去吃她生孩子的酒。我当时有一种很强的撕裂感，我们小学一起读，初中一起读，我没有想到这些变化会发生得这么快。
我不能回去种地，我更不想早早结婚嫁人。教我画画的老师说，你就拼命画，别管任何人。有个暑假，一起学画画的人很多都没来，只有我一个人坚持了一个假期，后来我就像脱胎换骨一样，考了我们学校的第一名。
那个时候我就有个特别强烈的想法——要走出这个地方，走得远一点。
成为保洁员
去年我报名了四川师范大学的研究生，还是选了这个专业，因为跨专业更难。考研的原因也有我想逃避现实的一面，我心里面没有底气，自卑，我觉得提升学历或许能让我更自信一点，找工作时更有底气。
去年3月我开始备考，假期也没有回家，一直在宿舍，一个人待在房间里。宿舍楼里只剩下几个学生，我每天只在买饭的时候会出门一下，一个星期给自己休息一次，休息的时候出校门买一点水果，大部分时候就是自己在宿舍里泡面吃，有时可能两三天都不出门。
考试的时候我跟老师要了三张加卷，因为一张卷纸不够写，我想把会的，都写满。最后结果并不理想，因为一门速写成绩比较低，我总分不够，没考上。
考研失败的时候，在家里看到成绩，感觉好像天都塌了。我可能不是一个多优秀的人，但是每次升学也都考上了，考研失败带来了很强的挫败感，好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。
我开始关注工作，我在招聘平台看了很多工作，但是符合要求的大多是文员，工资很低，也有教培机构的老师，可是都要负责卖课，我不擅长销售。也有工资稍微高点的，收贷款。
考研备考时赶上教资考试，我没去考，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当老师。就像做设计，要是我数据算错了，这房子真得塌，真得要人命。如果当老师，我得为孩子负责，甚至为他们家庭负责，因为一整个家庭的努力才把孩子送到学校来。对这么多家庭负责，我晚上根本不可能睡着。
如果我考公考编的话，其实在我们当地竞争是蛮大的，我可能只能选择一些更加偏远的地区。不过，也可能是我钻进了自己设定的盒子里，限制住了自己。
也是在家休息的那段时间，那时候我还没有想过毕业去做保洁，直到我刷到一个博主的视频，内容是一个女生跟他咨询他工作方面的问题，说自己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。他当时推荐了保洁工作。我的第一反应可能跟大家一样，为什么劝人做保洁？印象中，这是个很辛苦的活儿，不那么被人尊重，可能更多是年纪大的女性在做。
但是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，发现大学生毕业做保洁并不是很新鲜的事，还有人把这种经历拍成视频分享出来，收入也不少。那一刻，我其实就动心了，觉得我也可以做。
确实，谁不喜欢做一个看起来光鲜靓丽的工作呢，但相比追求那种光鲜、体面，我更愿意实际一点，靠自己的劳动获得一份能接受的收入。我不想掩盖自己对多赚钱有渴望。我爸妈两个人年收入大概有五六万。因为学画画，高二的时候我去成都集训了一个寒假，报了最便宜的班，但也要四万块钱学费。
那笔钱是我爸妈借的，我自己坐公交去亲戚家里取回了那笔钱。我想，经济条件足够好，我爸妈至少就可以不用去工地上干活，可以生活得轻松一点。
做保洁，工资至少能覆盖生活所需，吃住问题解决了。毕业答辩一结束我就来了杭州。选择杭州是因为这里互联网发达。那些毕业后分享自己工作生活的视频也启发了我，我也想试试，TokenPocket官网想在杭州一边学做自媒体，一边做保洁，保洁能保障我基本的生活，我也能有自己的时间拍视频剪视频。自己的工作经历也能成为素材。不用投入成本，这对我来说挺重要的。
辛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。每个假期我基本都有兼职，和室友在餐饮店兼职过，大二的暑假我在生产芯片的电子厂打过工，一整个寒假都在流水线上检测芯片，过年都在上班，从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，见不到白天的太阳。
其实我对内卷和处理复杂的团队关系有点恐惧。我住的地方旁边就有直播基地和互联网公司，每天坐电梯都会碰到在那里上班的人，可他们看起来很疲惫。这个时候，我就觉得做保洁没什么不好。这份工作能让我交上房租、吃上饭，还治好了考研带来的失眠和恐惧，时间也是非常自由的，赶去下一个单前有间隙时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
我并不向往大家常常说的“成功”，什么样的成功才算成功？比如网络上面常出现的那些企业家，他们做了多少年才成功，我觉得作为像我这样极其普通的人，要先实现有收入养活自己。
生活可以是这样的
我们负责运营的老师说，我不是唯一的大学生，团队里也有学法学的，还有学医学的。我们团队的保洁员年龄从20岁到50岁都有。有时大家在群里聊天，推荐哪里的除尘纸、垃圾袋便宜，我也在群里了解到很多人不同的生活背景。
有以前做销售、医美、主播、贷款的，有人觉得相比曾经的工作，保洁这个行业脚踏实地，在四十几岁时转了行。群里也有家庭条件不错的，比如有开五金店的，有人穿金戴银，上门工作时也要画全妆，这就是一个工作嘛，大家来自五湖四海，江西的、河南的、贵州的都有。
我认识了一个做保洁的朋友，每次工作完就会把工具包用更大的包装起来，不想别人看到自己做保洁。但是我觉得做保洁没有什么丢人的。每天我都背着工具包来来回回，穿着工服逛超市。当我在工作的时候，一个人干活，默默把客户家搞干净之后，这个过程也很让人享受，很解压也很舒适，得到客户的认可，感觉又是满足的一天。
保洁这份工作我觉得蛮有意思的，每天碰到不同的客户，我现在抗压能力都变强了。我去过200多个不同的家庭，有老人会非常尊重我，叫我小妹妹，给我沏一杯女儿送来的茶，让我多喝水，照顾好自己的身体。当然也有不被尊重的时候，让我整个人钻到床底下去给他打扫，空间很窄。实现不了我会直接拒绝，我是拿你的钱，可是你没有买我的命，我可以不干。
我会去民宿、学校、家庭、商场、办公室等各种地方去做保洁。有的房子非常漂亮，我去到他们家里，有的人把现金或者金银首饰就放在外面，但我从来没有心动过，只是会感叹我什么时候能够住得上这种房子。可能他们房子不一定很大，但是装修得非常精致，整个纱窗都是白色，家具的陈设都是按自己的喜好来的，不像我现在住的串串房这种拼色纱窗。
每个人都是如此不同，过着各种各样的生活。有的人热爱生活，家里的果篮造型很别致，摆着各种各样的水果。有的人家里的蔬菜都有单独的篮子存放。前几天去的一个人家里，他养蛇，我正准备拖地的时候，一弯腰，正好看到了玻璃柜子里的蛇，他也没跟我说一声，我怕蛇，当时都傻了，忘记了尖叫。
也有不愉快的时候。有一次一个客户叫了两个人，我和另一个姐姐一起做。刚进门，主人不允许我把工具包带进去，让我放在门口，那个姐姐负责打扫厨房，不一会我就听见声音，客户对打扫结果不满意，一直在吼人，我反复打扫了几遍卫生间，她也一直不满意。
超出服务时间快一个小时后，我觉得她有些故意为难我们两个了，就主动提出这单不做了。我不想跟她纠缠，也不希望得到差评，因为一个差评就要暂停工作，回去培训一天。这单的钱拿不到就算了。
我不怕脏乱差，我就怕客户刁难，每一单我肯定两小时水都不喝一口，也不拿手机看一下，使劲干。这是我的工作原则，认真地给别人服务，别人也会真诚待你。我有一个周期单客户，就是每隔一两周会固定去打扫一次。今年中秋节过完的时候，我上门打扫，这家的奶奶给了我一盒月饼，她说中秋节那几天你没有来，葡萄给你买好了也没吃上。
也有个我曾经服务过的客户，家里有个刚上一年级的女孩，跟我相处得很好，女孩的妈妈跟我说，女儿跟我合眼缘，希望我能留下做住家阿姨，每个月给我一万块。但是我拒绝了。我想要自由，不想被人约束，不想一天就待在她家里面，每天的生活围绕一个小孩，这可能是个很好的工作，但是这个过程不是我想要的。
有一个客户大概四五十岁，在我上门工作的时候，看到他在开视频会，全程讲着日语，就跟动漫里一样，那时候我也感受到语言的魅力。还有一个周期单的老夫妻，每次他们都是在书房里，也会关注新闻，看访谈节目，关注股票。还会在家里打乒乓球，他们的生活状态很健康，也很积极，比很多年轻人都要好。他们还跟着平板电脑学外语，这很鼓舞人，我会感觉自己也充满了努力的动力。
不内耗
我在社交平台分享我工作的日常，还有了一千多个粉丝。有些人给我发消息，认为我很勇敢，说我的经历鼓舞了她。她说自己在家里考公，备考两年了，没有什么收获，也不愿出门。很多人说，因为我自己也有了勇气迈出第一步，努力找工作，不管是保安还是保洁，都愿意尝试。我也很意外，自己居然能给别人带来一点影响。
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我一毕业就做保洁，肯定也会有人质疑。就像告诉我弟我在做保洁的时候，他说那你为什么要读大学，这四年有什么意义？
我没有回应，之后他给我打过两三次语音电话，我都挂了，我给他回了消息。“如果你要评价我保洁这个，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，有什么事发消息就行”。后来他没再提过，只是会问我累不累，中秋节发月饼吗？相比别人接受，我自己接受了，就不会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。
我不会因为别人是否接受我的工作而内耗，因为生活是我自己过的，不同意我这样做的人并不会代替我生活，包括我爸妈，他们也不可能一辈子为我的生活兜底，养着我。
我妈应该知道我在做保洁，她又是个藏不住事的人，肯定所有人都知道了，但是我还没有很正式地跟他们聊过这个话题，我也不想去聊，有时会逃避这些。我不太想跟他们解释就业环境，或者我在一个大城市生活，如果只赚三四千究竟如何养活自己。
我也有更长远一点的打算。过年之前保洁单子还是比较多的，但是之后单子可能会变少，我想一点点学习日式收纳，成为一个收纳师。我认识一个女孩，自己做收纳，她也鼓励了我，我们可以一起学习，然后组成一个小团队。
现在我想休息就自己请假，一般一个月会休息两三天。不干活的时候我会剪剪视频，如果在家的话我会看书，学习互联网和自媒体。最大的娱乐是玩手机，因为没有成本。压力肯定还在，除了工作用的电瓶车花了两千块钱，还有每个月一千多的房租，我没有太大的生活开销，因为我还有四万块钱的助学贷款没有还，之后我也会自己努力还，不会用家里的钱。
我打扫时都穿着工服，有时电梯里遇到别人，也会有人问，你这么年轻，为什么来干这么累的活？其实，目前我找不到比保洁更不内耗的工作。比如遇到刁难人的客户，我吐槽完也就放下了，而且我有拒单的权利。可是如果是一份压力真的很大、很内耗的工作，可能那种压力就不是一次吐槽就能消解掉的。
对于我来讲，没有什么学历，也没有其他的加持，我有什么好怕的呢？可能这段经历就像我的一个实验，自己去探索，就像我之前说的，我会去学习收纳，也可能会做其他的事，但至少我没有什么可害怕失败的。相反的是，我没想到我竟然能有一千多个粉丝。至少现在的实践证明，我还是有能力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，对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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